本报记者 韩建慧

黄河岸边是我家·寻味乌海 ⑶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风韵和味道。

都说美食是开启城市烟火气的灵魂。春夏秋冬，晨昏轮转，一重滋味就是一段生活。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无边岁月里的炉火明灭，漫漫时光中的炊烟袅袅，最终都化作平凡的三餐四季。

都说美食是追回童年记忆的味觉密码。灶火燃起，香气弥漫，妈妈的手艺早就植入记忆深处，再平凡的食材也能成就未来几年、几十年的惦记。万户千家，味道迥异，但幸福的滋味却何其相似。

都说美食能承载游子思乡的行吟。三餐一宿，岁短日长，故乡是我们抵达世界深处的一个起点，美食是我们回望故乡时最柔软的情愫。家乡味与家乡话一起，愉悦了味蕾，抚慰了身心，风尘恋恋中定格成关于家族人事、故乡山水的特殊记忆。

乌海是一座移民城市。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族群众，用他们的智慧和对生活的热爱，在传承和交融中，创造出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饮食文化，经岁月打磨，成为乌海人特别热爱的一重风味。

这重风味与辽阔的蓝天白云有关，与苍莽的金沙戈壁有关，与潋滟的一湖碧水有关，与壮美的山海沙城有关……它不仅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还在无形中承担起了促进人类情感、凝聚社会群体的作用。

如果您也想寻访这重“乌海风味”，领略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普通人的极致情感，不妨跟随记者一起，开启这段“寻味之旅”。

梁实秋曾说，北平的生活就是“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

这句话用在乌海，似乎也没什么不恰当。

作为一座移民城市，乌海有着强大的聚合力。一个甲子前，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来的人汇聚到这里，带来了各自的方言和风味；一个甲子后，这些方言和风味已经染上了浓郁的“乌海味道”，就像他们自己一样，无论来自何方，最终都变成了乌海人。

在内蒙古的版图上，乌海虽然没有大草原，但乌海人却有草原儿女的好胃口。说起最能征服大众味蕾的美食，首屈一指的必须是羊肉。人们喜欢吃羊肉，谈起哪里的羊肉最好吃总是争论不休：有人爱阿尔巴斯的羊肉劲道，有人爱苏尼特的羊肉鲜香，有人说细嫩的宁夏盐池滩羊到了乌海，大火爆炒才是最美的滋味。

总而言之，乌海这个西北内陆小城，四通八达的便捷交通和南北融合的人文环境，对“羊大为美”的理解格外深刻。也让羊肉这种大江南北到处都有的食材，染上了一种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与舌尖上的印象有关，与心尖上的记忆有关。

洁白的羊汤咕嘟咕嘟，鲜香味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不是食物的滋味勾出了我的涎水，而是家的味道勾出了我的眼泪……

满身的风尘不及洗净，梁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母亲。

母亲正在抚养了梁琦兄妹四人长大的小平房里支起柴火灶炖羊肉。初秋的夕阳给寂寥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橘红的颜色，印象里高大的院墙变得低矮，温馨的宅院也显得破旧，梁琦心里不好受，母亲笑着宽慰：“老房子有啥好看的，咱家早就搬了新楼房了，吃完柴火炖羊肉，咱们就回新家去。”

算算时间，梁琦已有10多年不曾回到位于乌达区四化村的这个小院中了。大学毕业后她留在北京工作，之后又和丈夫一起去了日本，工作繁忙，乡途漫漫，故乡的风物，似乎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清晰浮现。

母亲的羊肉锅已经开了，洁白的羊汤咕嘟咕嘟，鲜香味丝丝缕缕地冒出来，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闻上一闻，那香气便沁入肺腑。揭开锅盖，翻滚在白汤间的是最好的阿尔巴斯鲜羊肉，紧实而红润，尝上一口，浑身上下汗毛孔仿佛都张开了，久居异乡的味蕾被彻底的抚慰。梁琦泪花闪烁，混着泪水吞咽，大嫂笑嘻嘻地打趣她：“再掉泪蛋蛋就咸了，韭菜花都不用蘸啦。”

这就是梁琦心里辗转过千百遍的关于家的味道。从小到大，母亲最拿手的好饭就是铁锅炖羊肉，且一定要用柴火来炖，只放最简单的葱、姜、花椒和少许盐，才能保持其最鲜美的滋味儿。讲究人家汤底是要炖干的，羊肉汁水充盈却不能显得寡淡，但母亲通常要留一点来下面，或者是烩菜。在梁琦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想起家，就会想起这一碗清炖羊肉的味道。

清炖羊肉，乌海人餐桌上常见的美食。百分之九十的乌海人对于炖羊肉都情有独钟。乌海当地虽养羊甚少，但四周八邻都是肥羊产地。备受钟爱的阿尔巴斯羊便出产自鄂尔多斯市的鄂托克旗，这一带原属荒漠草原，羊群奔走在山地、丘陵之间，以杂食为主，又因时常“锻炼”乃至肉质紧实，高蛋白且低脂肪、氨基酸含量丰富，炖着吃不腥不膻，素有“肉中人参”的美誉。

除了阿尔巴斯羊，四子王旗特产的杜尔伯特草原羊、巴彦淖尔的金川胡羊、阿拉善草原的羯羊也都能靠着清炖就能体现出好品质。饕餮客们决不会辜负这样热情的草原风味，犹如北宋文学家苏轼曾说的那样：“世上千百件美事，无非饮酒；天下第一等佳肴，当数羊肉。”一锅热气腾腾的炖羊肉，一杯泛着酒花的粮食酒，在初秋的风色里，无论是归家的游子还是远方的客人，都能从中获得最深刻的慰藉。

烤熟的羊背子焦香四溢，高亢的祝酒歌直穿心底，满载内蒙古特色的一场宴席，定格了时光，也让故乡的人事从回忆之海清晰浮现……

“牧而庖者以羊为常。”在过去，游牧民族的生活处处离不开羊；到如今，羊仍然是最常见又最具代表性的草原风味。

烤全羊，蒙古族筵席上最为讲究的传统名肴，素有“蒙餐至尊”之称，据说乃是清朝康熙年间，一位亲王在吸收了老北京“焖炉烤鸭”做法后融合形成的独特烹饪手法。

乌海人当然也爱吃烤全羊，尤其是在招待他乡来客的时候，选用阿拉善草原上重约20公斤的土种羯绵羊，用特制的烤炉烤脆，出炉后色泽金红，焦香扑鼻，按皮、肉、骨分而食之，结合烤鸭的吃法，的确是又有格调，又有情调。

石斌面前就有这样一只新鲜出炉的烤全羊。为了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在酒店里预定了最高规格的蒙古风味。烤全羊端上来，祝酒歌唱起来，歌手高亢清越的声音冲击着耳膜，石斌的内心也如擂鼓般震颤不休，那直抵灵魂的歌声仿佛能穿透时光，让故乡的人与事一一清晰浮现。

石斌想起，15岁的自己在半青黄的草场上奔跑着，他要去看手艺师傅烤全羊。堂哥订婚，大爹（伯父）订了一只烤全羊，烤羊师傅带着处理好的食材来现场制作，围地垒起的烤炉烧得滚热，处理干净的羊胴体已烤得滋啦作响。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师傅撤了火，将一口铁锅倒扣在窑炉的顶上，四周用湿黄泥封住，摸摸他的头说：“等着吃吧，马上就脆啦，烤好的羊肉可香啦！”

20岁时，他跟随母亲参加了一场鄂尔多斯婚礼。男方要向女方敬献羊背子，穿着鲜艳民族服饰的青年抬进来一条长方形的红漆托盘，煮好的羊“卧”在盘中。祝颂人用浑厚激昂的蒙古语吟唱着古老的术斯祝词，马头琴悠扬的旋律穿过蒙古包的穹顶，袅袅盘旋直上。

回到现实，58岁的石斌站在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烤羊背子前，在人们或惊奇或赞叹的眼神中，向远道而来的朋友介绍自己的家乡风味。从21岁离开鄂托克旗外出经商到如今回到乌海定居，石斌曾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见识过很多不同的风景，也品尝过许多城市的风味，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内蒙古，回到了西部这个融合八方特色的移民城市。

石斌觉得，食物最能传递一个地方的精神和气质，个中情怀来来去去，不过是“家乡味儿”几个字。漫长的岁月中炉火明明灭灭，家乡的味道早就刻入了灵魂深处，和故土、乡音夹杂在一起，成为永难忘怀的记忆。

南来的，北往的，红油的，清汤的，爆炒的，汆烫的，薄而韧的肉片儿和肉卷儿挂在筷子尖儿上，蘸不蘸麻酱，都是顶级的滋味……

在乌海开了多年清真饭店的何继光是地地道道的宁夏人。饭店里的招牌菜是爆炒羊羔肉，选用的肉品便是宁夏盐池县特有的盐池滩羊。

作为乌海的“近邻居”，宁夏也是“养羊大户”。这里日照长，热量资源丰富，昼夜温差大，有利于牧草中的营养物质积累，养出来的盐池滩羊也拥有独特的风味品质。

盐池当地老百姓曾这样赞美自己的羊，说盐池滩羊吃的是甘草、苦豆子，喝的是沟泉水，肉质鲜嫩，制作时却只需要清水煮熟，品的就是那一份原汁原味儿。但对于会吃的乌海人来说，炖肉可选的实在是太多了，细嫩微膻的滩羊肉显然更适合爆炒，配以各色食材，在香辣热油和大火的催发下，特别解馋。

何继光的老顾客除了乌海人，还有许多在乌海工作或生活的宁夏人，有时候也会接到特别的订单。总有远行的饕客惦记着这一口儿，知道“君从故乡来”，便要求“带份故乡肉”。每逢这种时候，无论店里是否打烊，只要还有食材，何继光就愿意点火起锅，拿出浑身手艺炒上一份，再精心打包，无论冬夏都会在泡沫箱里加入保鲜用的冰袋，希望这份美味能持续的久一点，让满心期待的食客再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喜欢爆炒的人何其多。怪不得《平罗食志》中都有这样的记载：“古城夜宵美食多，爆炒羊羔热门货，脆嫩香辣任品尝，深更夜巷唤开锅。”

羊肉还是火锅的“最佳拍档”。说起火锅，乌海这座移民城市包罗万象的饮食文化又要被大书一笔，南来北往的人们带来了口味各异的火锅，南方派系中的四川火锅、重庆火锅、海鲜火锅、潮汕火锅，北方派系中的老北京清水涮锅、东北白肉火锅、蒙式火锅、阿拉善羊蝎子火锅……在乌海是应有尽有。

但无论是哪种风味的火锅，来了乌海总要“入乡随俗”，羊肉是必点的单品，切好的肥羊进了红油锅，麻辣鲜香滋味十足；进了清水锅，原汁原味肉香弥漫，不管是搭配油碟沙茶酱还是蘸上麻酱韭菜花，一口下去都能唇齿留香。

涮羊肉最要紧的就是羊肉的品质要好，一定要肥润新鲜，下锅不散。常常出现在餐桌上的就有来自锡林郭勒大草原的苏尼特羊肉。苏尼特地区气候独特，有200余种中药材和野生名贵植物，如麻黄、甘草、柴胡、沙葱等等，天然草场的营养抵过任何人工饲料。这样的大草原养出来的羊儿，肉质柔软有弹性，多汁而味美，据说，曾是元、明、清时期的皇家贡品。一种食材，却能吃出百千种滋味。

中国人牧羊的区域实在是极其广泛，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黄河两岸，长江流域，到处都有羊的身影。

中国人驯羊的历史也实在是源远流长，数千年前，先民在召烧沟的峭壁上就曾留下过羊的符号。到如今，羊文化更是让南北口味达成了空前的一致，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喝羊汤、吃羊肉都是慰藉脏腑的最佳选择。

汪曾祺先生曾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打开味蕾，就像是推开记忆的一扇窗。有时候想想，我们迷恋某一种滋味，其实只不过是怀念那种滋味背后的往日时光。

羊肉也是这样，时光荏苒，岁月漫长。羊肉的香味儿在舌尖上，在心窝里，更在故乡的山水间，在游子的旧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