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缄默

2024年06月14日

徐成文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每次从乡里开会回来,人未到,歌声就嘹亮在土路上。我们伸长脖子,在屋后的土路上等待他口袋里翻出的各种糖果。是的,父亲是溺爱我们的,只要他外出,不论远与近,都会给我们几个孩子带回吃的,我们比家中那只整天晒太阳不捉老鼠的猫还馋。可是,那晚父亲悄无声息地回家来,一脸的严肃,瘫倒在宽大的床上,不吃饭,不发声。

我与父亲同睡一床,似乎有一团火在他背脊上燃烧,他的辗转反侧,搅得我也没有了睡意:父亲怎么啦?我不敢过问,他的哀叹声虽然细微,但足以让近距离的我清晰可闻。

翌日,父亲给母亲摔下一句:“这几天还是要去乡里开会,家里的事情你多操心一些。”父亲的脸依然如打霜的蔬菜,蔫蔫的阴沉得要命,我只能远望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乡里的那条土路,不敢说一个字。太阳偏西,父亲回来了,与头天一样,他没有给我们带回吃的,一到家就拿着木瓢在水缸里舀水,“咕噜咕噜”从嘴里灌到肚里,然后走到灶门口,添柴做饭。“你的裤管上怎么粘有麦穗啊?”母亲有些纳闷。父亲解释说,路过大叔家的小麦地,顺便帮他扛了一捆小麦回来。

第六天,父亲不再去开会,召集院子的大人小孩把我们家的小麦抢收回家。

父亲对母亲说,我还要去县里培训一个多月,你在家把孩子照看好,庄稼要少做,别把自己累倒了。父亲将一些衣裤匆忙地塞进帆布口袋里。我目送父亲离家,但他的脚上却穿着草鞋,不过是五月的天气,太阳的温度烤得我们小孩经常躲在树下,想必父亲也能承受。

日子在盼星星数月亮中度过。

四十天后,父亲回来了——这还是我的父亲吗?我们用天大的问号打量着这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他与外出流浪讨饭的人没有两样啊。母亲接过父亲肩上的帆布口袋,拍拍他身上的尘土:“县里的伙食就这么差啊?总要让人吃饱饭吧。”母亲点燃一把柴,给父亲下了一碗面条,也不忘煎一个鸡蛋。吃面条的声音从父亲口里传出,我怀疑父亲从深山老林归来,感觉好久没有吃饭了一般。

我在乡小学读五年级。课间,一个男生说课本里那个坏人是我父亲。我的父亲岂能遭人玷污?我转身就朝着那个男生的鼻子打了一拳。顿时,那个男生鲜血直冒。我和那个男生被“请”到了班主任那儿,不管班主任怎么批评教育,我就是不认为自己有错误,觉得那个男生侮辱我父亲在先,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我比家里那条黄牛还犟,班主任只好把父亲叫到学校,希望家长严加管理我。

月色如水,晚饭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在微凉的风中,他将自己这几月的故事倾泻而出:那晚我从乡里回来,一脸的不悦,因为我犯了低级的错误,我与邻村的吴会计在乡政府大院开玩笑,不慎将吴会计推倒在地,哪知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吴会计的右脚踝却扭伤了。那时正是农村收割小麦的时节,吴会计躺在医院,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劳动力,我就撒谎说乡里开会,其实是到他家帮忙收割小麦了。几天后,吴会计出院了,医疗费共计600元,吴会计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主动提出我俩各自承担300元。吴会计的脚踝受伤,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怎么能让他承担呢?那段时间,家里没有一分钱,我就悄悄找驻村干部老汪借了600元,把医院的事情了结。欠账是要归还的。我于是又向你们撒谎,说是去县里培训,其实我是到表哥打工的那个煤矿挑煤去了,那里找钱容易,但就是劳动强度大,每天累得我腰酸背痛。再累再苦,也要咬牙坚持,我要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负责。孩子,做人就要有担当,要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我站起来,向高大的父亲深鞠一躬。

第二天,我找到班主任,主动向那位男生道歉,我要像父亲一样——做个有担当,敢于正视自己错误的人!

[手机扫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