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道疤痕

2024年10月11日

徐成文

那个流火的7月,在挤掉了众多竞争者后,我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一所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喜悦地高擎着那张盖有鲜红公章的纸,乡村的小道,被我的脚步火速地丈量。目光所及,满眼都是乡邻的微笑。“徐老幺,恭喜哦,两个儿子都跳出农门了!”村民们的道贺,于父亲来说,绝不亚于庄稼地的粮食多收了三五斗。

那时交通不便。每天,家乡通往城里的客车仅有一趟。父亲怕错过入学报到,决定提前一天前往学校。天还没露出鱼肚白,我和父亲在崎岖的山路缓慢而行。父亲扛着木匠新打制的木箱,里面塞满了我的各种日常用品;我则提着网兜,其间有一些衣裤及几本与学习关系不大的小说。到了街上,父亲敲开一家店铺,他以买一盒香烟为缘由,向店老板打听客车情况。

客车如我家那条在田间耕耘了十多年的老水牛,喘着粗气到达了城里的汽车站。

“某学校接待处”的纸牌吸引着我们前去。得知我是新生,负责接待的同学把我和父亲以及携带的行李一一送上大货车车厢。把行李放于车厢最前端,我们坐在木箱上,等待货车的启动。父亲的目光,疾速地扫视我们的行李,他生怕刚才人多拥挤,行李会落下。木箱在,我手里的网兜在,父亲放心了,他的目光开始打量这个偌大的城市,有些新鲜,有些陌生。

学校其实在郊区,远离了城里的喧嚣,于读书倒是一方胜地。货车在城乡间穿越了近半个小时,我们还没有到学校。原本安宁的车厢,陡然有些躁动,抱怨声开始蔓延,如铁锅里滚烫的白开水。“你是来读书的,要安安心心,别无事往城里跑!”父亲叮嘱我。

前面在修路,路面凹凸不平,货车来了个大颠簸,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网兜,我的一本书掉到了公路上。“我看见你的书掉了!”父亲眼尖,我默默点头。父亲迅猛地直起身子,用力敲打着驾驶室的顶棚,他想让师傅停车,捡拾起那本书。或许敲击声太小,或是师傅听力不佳,货车碾过那段坑洼,加速朝学校奔去。父亲只得高呼:“停一下,停一下!”纵使父亲喊破了喉咙,车依然没有停止。“算了吧,一本书,不紧要。”我阻止父亲。那是好友送给我的毕业礼物,一本与青春爱情有关的小说。“读书人,怎么能随意落下书呢!”父亲驳得我缄默无言。

“你守好行李在学校等我,我下车去捡书!”父亲见货车即将爬行一段陡坡,车速定会缓慢,决定跳车捡书。我再三劝说父亲,安全要紧,一本书不值得这般做。父亲没有工夫与我辩驳,他见缝插脚,移步到货车的尾部,趁着货车换挡,跳到了公路上。虽然车速减缓,但因为惯性原理,父亲依然摔了趔趄。货车“吱嘎”一声,停止了。满脸络腮胡的司机跳下车,给父亲一顿教训后,让父亲快速上车。

父亲把那本书递给我,崭新的封面沾染着斑斑血迹。原来,父亲跳车时,右手背被车栏上的一颗螺丝刮了一条口子。父亲左手使劲攥紧右手背,抑制更多的鲜血浸出。我提议叫师傅停车,找个最近的诊所包扎一下。父亲阻止,他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伤口,耽误同学们到校。我从网兜里掏出粗糙的卫生纸,快速地擦拭父亲手背上的鲜血。

学校到了,我建议他到学校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我一人守着行李,但他却一意孤行,总说自己的伤口并无大碍。

我去报到注册,父亲到寝室为我铺床。时间紧迫,父亲把我安顿好,就坐上那辆返回城里接新生的货车,再坐客车返回家里。临走时,我再次劝说父亲回家后不要忙着干活,先找个医生好好弄些药,等伤口痊愈后再干农活也不迟。父亲应了一声,他瘦弱的身躯很快模糊了我的视野。

国庆节时,我回到家见母亲正在猪圈给猪喂食。“爸爸呢,他的伤口好了吗?”“唉,好端端的一只手,现在留着一道疤痕。”母亲说,父亲怕田里的稻谷下雨无法收割,不愿意去诊所拿药,没有处理伤口导致感染,腐烂了十多天才慢慢愈合。“回来了,学校还习惯吧。”父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的喜气。我没有回答,立即抓过父亲的右手,像一条肉虫,凸现在父亲的右手背上。父亲原本粗糙的手背,越发难看了,我不争气的泪水浸满眼眶,父亲却拍拍我的肩膀说:“咱农民没那么娇气,一道疤痕,一个标记。”父亲乐呵呵,我却十分难过。

日子越过千山万水,我毕业教书结婚为父。而今,那道疤痕跟随父亲离世多年,唯有那本叫《窗外》的小说,悠闲地躺在我的书屋。

我想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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