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石

父亲的扁担从来都是笔直的，就像他那挺直的脊梁一样，无论挑起多么沉重的货物，或者挑起多么繁重的生活担子，甚至是挑起多么沉重的岁月，它依然是笔直的、有力的，而且时刻保持着让人佩服的平衡。

春天，当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飘落下来时，大地开始喝足了雨水，于是将播种的讯息传递给千家万户。这时候，父亲收到了春天的讯息，于是他急匆匆地拿出那根不算粗壮却强有力的扁担，用他肩上的毛巾从扁担的这一头仔仔细细地擦拭到那一头，然后又从那一头擦拭到这一头。父亲说：“扁担是认主人的，因放在角落里久了，且经过一冬的禁锢，需要将其擦干净、擦温暖、擦苏醒，这样用起它来就不会硌疼肩膀。”我不信：“怎么可能，你当扁担是人啊？不就一根木头嘛！咋会认主人呢！”我一边说一边拿过父亲手中的扁担，然后对着旁边那担货物挑了挑。“哎哟，疼死我了！”

还真是！父亲说得没错，当我刚把扁担挑到肩上时，我的肩膀突然就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迫不得已将担子放下。此时，父亲呵呵一笑，接过扁担便把货物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说：“轻了点。”说着又往担子上多加了些货物，这样一来，父亲挑着的这担货物已足足有百来斤了，我顿时惊讶不已：“爸，这么重，您能挑得起来吗？”父亲“轻蔑”一笑：“这不算重，小菜一碟！”说着他便弯下腰，将肩膀靠到扁担上，双手扶着两箩筐的提绳，然后度了度两边的平衡角度后，接着用右手支撑着右膝盖轻轻一使劲，那担货物就像长了翅膀一般腾空而起。一旁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都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奔走在生活中，可他从没喊过一声重，也没喊过一声疼，也许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吧！”此时，父亲挑着那担货物来回走了几次依然身轻如燕：“看，一点都不疼！”

父亲就是这样，在每一个春天里，用他那根兄弟般的扁担将犁耙、种子、肥料……挑到田地里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耕种。

当鸣蝉栖在高高的树枝上发出第一声鸣叫时，夏天就这样来了。于是，父亲又开始拿着他的那根扁担，挑着泥箕或者水桶到田地里要么放水，要么薅秧苗，要么杀虫……那些庄稼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长得匀称、壮实而蓊郁，以至于每个路过的邻居无不惊叹道：“大叔，你庄稼长得这么好，是有啥诀窍吗？也教教我吧，我那些总是长得稀疏而干瘪。”说着，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憧憬，憧憬着父亲能告知他一些打理庄稼的“诀窍”。

父亲将手中的扁担轻轻往泥土里一插，扁担的底部顿时没入泥土几寸深。此时，父亲吐了口唾沫在掌心里搓了搓，然后双手扶着扁担，皱着眉头道：“我哪有啥诀窍？不过是常来田地里巡逻罢了，如果田地缺水，就挑水淋；如果田地长草，就薅草；如果苗苗有虫害，就杀虫……”邻居们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瑟瑟冷风携着片片黄叶跳起华尔兹舞时，秋天就又呼唤着父亲去收割了。于是，父亲又忙开了，扁担自然也不闲着。早晨，它挑起笨重的打谷机奔向原野，晚上又得挑起沉重的稻谷回家。稻谷收完了又要收红薯，红薯收完了又要收花生，花生收完后又要收芝麻、黄豆、绿豆……总之，整个秋天没个停歇的时候。

好不容易盼来了冬天，想着冬天应该可以歇一歇了，谁知冬天也得“奔波”。父亲说：“庄稼人是没有假期的，庄稼人一旦有了假期，庄稼可要减产了，人也就‘生锈了’，扁担也就‘发霉了’！”父亲说得在理。有一年，父亲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我们一家人都十分焦急。尤其是母亲，撇下所有事一心照顾父亲。那段时间，整个家里似乎都氤氲着一种悲凉的气氛，静悄悄的。尤其是时常跟随着父亲的那根扁担，显得更加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生疼。

好在，父亲在母亲精心照料下终于康复了。康复后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他那根心爱的扁担：“你看，我就说嘛，庄稼人一旦歇息，扁担准会发霉！”听父亲这么说，我们都凑过去，还真是呀！只见扁担上前前后后都布满了白白的、细细的、毛茸茸的霉菌！此时，父亲拿着他肩上那块毛巾将扁担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擦拭一番，父亲一边擦一边喃喃自语道：“万物皆有灵，你别小看这根扁担是一根木头，其实它也是有灵性的，勤奋的人用着它，它就光滑锃亮、活力四射，倘若你懒懒散散，那么，它不仅会发霉，还会腐烂！”

转眼间过去了几十年，父亲已是一位耄耋老人了。他头发斑白、皱纹纵横，更重要的是，他那原本挺直的脊梁，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变得弯曲了，弯曲得就像一把弓一样。尽管如此，在我的心中，父亲的腰杆一直都是那么笔挺的，就像那根扁担一样，尽管挑过春夏秋冬那些沉重的岁月，也挑过那繁重的生活，更挑过生命中无尽的苦难，可它还是那么笔直，那么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