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故事

马亚伟

老家院子里，有一台手扶拖拉机。那是一台老式的手扶拖拉机，当年也是我们村的第一台拖拉机。拖拉机见证了父亲此生的高光时刻，也是我们一家人荣耀的象征。别看它现在在西墙根的棚子里瑟缩着，灰头土脸、锈迹斑驳的样子，当年它可是有“轰动效应”的。那时村民们口口相传着：“马家买拖拉机啦！”“人家这几年靠勤快发家致富了！”

父亲听到这些话，心里美得整天哼着小曲。当别人家还在用小拉车的时候，我家的拖拉机已经“突突突”地满村子跑了。那台拖拉机是摇把启动的，父亲每每拿起摇把，都要喜滋滋地在手里掂几下，仿佛一位跃跃欲试的将军即将奔赴战场。他半蹲下身子，开始摇动摇把。那时父亲力气真大啊，摇动摇把对他来说特别轻松，只需要三五下，拖拉机就发动起来，冒出阵阵白烟，浓浓的柴油味儿也出来了。拖拉机发动起来，如一头雄狮，等待被驯服。父亲开拖拉机属于无师自通，根本没人教他，开起来就能跑。没过多久，他就已经把拖拉机开得特别溜了。他一边开，一边哼唱着当年的流行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他觉得驾驭拖拉机，就像在大海上驾船航行的舵手一样豪迈，仿佛能够掌控一切。那个年代的一台手扶拖拉机，堪比今天的一台豪车。

父亲开着拖拉机运种子、运粮食，忙得不亦乐乎。很快他就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谁家田里有重活儿，就会提上一点自家果树上产的核桃、大枣、苹果之类的，来我家请父亲帮忙。无论谁来，父亲都会答应。父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势利之心，对村里所有人都一样尊重。不管是村干部还是普通村民，无论什么活儿，父亲全都应承下来。母亲有时难免抱怨：“耗着自家的柴油，帮别人干活，你也忒傻了吧！”父亲笑呵呵地说：“傻人有傻福！只要我天天开着拖拉机跑，福气就会天天跟着我！”

父亲靠这台手扶拖拉机，为自己赢得了好口碑。那些年，我们没有靠拖拉机发家致富，但拖拉机带给一家人的快乐却是金钱买不到的。父亲得到了大家的重视和尊重，母亲也因此有了好人缘，我们姐妹也受到了同伴们格外友好的对待。村里人的思想感情很简单很质朴，就是一种投桃报李的情怀。

那台老拖拉机随着父亲跑呀跑，直到它跑不动为止。后来有了新式拖拉机，再后来有了电动三轮车，拖拉机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可这些年，父亲仍在院子里给它留了一个位置。我知道，在父亲心中，它的位置无法取代。

拖拉机老了，如同一位低着头哈着腰的老者，轮胎上的锈迹冰封了曾经的无限活力，斑驳的漆痕述说着时代的变迁。和拖拉机一起老去的，还有父亲。如今，他的脸上皱纹纵横，腰身也弯了。他经常长时间地静坐在老屋的屋檐下，不发一言，甚至连表情都能长时间保持不变。

对父亲来说，这台拖拉机就像老伙伴一样。鲜衣怒马的时代，它是最华丽的装点；衰朽老迈的岁月，它是沉默深情的陪伴者。它最懂得人世间的欢喜与哀愁，最懂得生命里的幸福与惆怅。它沉默却不虚无，它安静却不苍白。

父亲悠长而温和的目光，仿佛一双温柔的手，一遍遍摩挲着这台老迈的拖拉机。人与物俱老，物与人形神合一。人老了就会更加念旧、怀旧，因为旧的事物里面，有一个人一生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