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6日
■市井故事
冯宽
这是发生在我们村的一件真事,我虽没有亲见,可多少年来不知断断续续听乡亲们说了多少遍,每听一遍就感动一次,50年来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今天偷闲写下人马奇情这个小故事以飨读者。
乡下人管驾畜力车的人叫车倌,村里有位车倌驾畜力车多年,且驾技高超,村里人都管他叫老车倌。老车倌不爱说话性格还有点倔,遇事从不求人。可他为了大黄马含泪求过人,老车倌自己遇到再难、再伤心的事也没掉过眼泪,可在大黄马面前他狠狠地掉过两次眼泪。
我对老车倌印象很深,打我记事起,老车倌就架着他的大黄马车。当时还是人民公社大集体,因大黄马体格健壮,性子暴烈,力气惊人,谁也不愿使大黄马。老车倌出生富农家庭,在那个讲阶级成分的年代,出生地主、富农家庭的人很受歧视,别的车倌都不愿要的大黄马就落到他的手上。老车倌对大黄马精心照料,大黄马也很通人性,老远看到老车倌就叫,不时还摇头摆尾地欢迎老车倌。老车倌每年冬天要到一百多公里的大山里拉碳,有次拉上碳返回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雪,当车走到一个叫一里大坡的下坡地段时,路上结了冰,车下坡惯性大,马车快速下滑。马车使用的是手拉刹车,刹车绳是用牛皮做的,可天冷把刹车绳冻脆了,老车倌使劲拉刹车绳,本想着这样可以让车慢慢下滑,谁想牛皮刹车绳突然断了,车失灵了,一下把老车倌摔了下去,车飞快向坡下跑开,只听老车倌“妈呀,妈呀……”声声大叫,有灵性的大黄马回过头一口死死咬住了老车倌身上的大皮袄。车子失灵惯性大,大黄马用四只蹄子使劲向前蹬着,在雪地上蹬出一个一个的坑子,大黄马的屁股也使劲向后搓着,车子下滑速度明显减慢了。此时老车倌才从惊魂中缓过神来,双手紧紧抱住车辕,大黄马喘着粗气一下一下向前蹬着,整个马的身体一个劲儿向后搓着,一步、两步……到了坡下,大黄马的力气用完了,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像水洗过似的,两个鼻孔冒着粗粗的白气,肚子像拉风箱似的一张一合,四条腿在颤抖着,可嘴里还死死叼着老车倌的大皮袄。车子下坡后滑行了一段距离停了下来,车上的副车倌惊魂稍定跳下车,从大黄马的嘴里放下老车倌,支起了车架,解开了大黄马。此时的大黄马已是精疲力尽,像泥一样瘫在地上,可它的一双眼睛还盯着坐在它旁边的老车倌。老车倌脱下身上的大皮袄盖在大黄马身上。他双手摸着大黄马的头眼泪一个劲儿地掉,嘴里反复说着两个字“大黄、大黄……”
1978年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生产资料要分到各家各户。在分配生产资料的大会上,从不爱说话的老车倌眼里含着泪第一个发言:“乡亲们,你们都让让我吧,把救我命的大黄马分给我吧。就是砸锅卖铁,补多少钱,我也要救我命的大黄马……”最后老车倌如愿分到了大黄马。他对大黄马就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开口大黄,闭口大黄,从不带那个马字。春天套着大黄拉肥、犁地、耙地、种地;夏天又赶着大黄拉水车浇地;秋天套着大黄拉庄稼、碾场;冬天又套着大黄拉石磨、石碾磨面碾米。闲来无事时,他就骑上大黄走亲串友。老车倌和大黄马形影不离一年又一年。
多年后,大黄越来越老了,老车倌也老了。他的三个孩子个个大学毕业,都在城里安家置业,家家生活都很好,大儿子还当上了县长。老车倌年龄大了,孩子不让他种田了,大黄自然也没活干了。有人想租用大黄,都被老车倌婉言谢绝了。儿女们在城里给老父亲买好了楼房,可老车倌说啥也不去住,他丢不下他的大黄呀!又几年过去了,大黄越来越老了,老车倌也越来越老了,可大黄比老车倌还要老得快。每天老车倌没事干,除了喂马就是在村边和路上遛他的大黄。村民们调侃地编出:“城里人没事早晚遛狗了,老车倌没事整天遛马了……”
人老一年,马老一月,听说去年大黄老得连草都咬不动了,老车倌就买毛草喂。一到冬天大黄马就冻得浑身发抖,他又雇人给大黄建了一个温棚。后来大黄走路也摇摇晃晃,连毛草也咬不动了,老车倌专门买了台碎草机把草打成碎末。再后来大黄连碎草也咬不动了,饮水时他一半凉水一半热水调成温水,最后大黄马连牙齿也磨没了,水草不进。后来老车倌请来了兽医,兽医看了说:“这马少说也有40岁了吧?”老车倌掐指算了算说:“46岁了。”兽医说:“马能活46岁,那就相当于百岁老人了,这马可是马中的老寿星了。”
大黄马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车倌整整守了三天三夜。大黄死了,几个牲畜贩子上门要买大黄马的马皮,开口就给400元钱,被老车倌一口拒绝了,老车倌雇了几个年轻人在北沙梁上挖了大坑,把大黄马埋了。老车倌哭得昏天黑地,嘴里反反复复地说:“再也见不上救我命的大黄了,再也见不上我的大黄了……”埋葬了大黄马,老车倌怕牲畜贩子偷盗马尸卖钱,一连六七天他都雇人巡视着,估计大黄的尸体腐烂了,他才付了巡视人员劳务费。大黄死了,老车倌也搬到城里住楼房了,每年大黄马死的八月二十日,年迈的老车倌都要叫他的儿孙们开车回来看一次他的大黄,他总要在埋葬大黄马的土堆前烧一捆干青草,还要洒几瓶矿泉水,叫他的大黄吃好喝好,去年几场沙尘暴把埋大黄马的土堆几乎刮平了,老车倌怕找不到埋大黄的土堆,想给大黄竖块碑。他没文化,于是找到一家起名社,并说了这段往事,人家给起了个“义马之冢”。老车倌十分满意,给了起名社200元钱。第二年春天他就在葬大黄马的土堆前竖起一块二米高的石碑,上面刻着“义马之冢”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后来这里人们再也不叫北沙梁了,把这里改名为“义马梁”了。
据说,去年86岁的老车倌患了重病,他把三个儿女都叫到床前含着泪说:“爸也没有过多说的,我走了,必须把爸也埋在义马梁上,你们每年给我上坟烧纸时,一定要给大黄也烧上一捆干青草,再洒上几瓶矿泉水……”三个孝敬的儿女已泣不成声,并异口同声地说:“爸,你安心养病,你放心,你的要求我们一定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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