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5日
阿诗
我第一次用美工刀划开父亲送的素描本时,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刀刃在纸面犁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我们之间经年累月的沉默。
秋意渐浓,落叶纷纷扬扬,似我心头无法言说的愁绪。那素描本曾是我珍视的礼物,承载着父亲对我的期望,可如今却在我的刀下变得伤痕累累,恰如我们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家长会改到今晚7点。”我把通知单拍在餐桌上的力道惊醒了汤碗里的葱花,母亲从财务报表里抬头时,眼镜片上还映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你爸去,他今天调休。”
我看着母亲,心中满是失落。她总是被那一堆堆的报表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似乎早已忘记了我这个女儿的存在。而父亲,那个在工厂里忙碌的身影,又能在我的成长中留下多少痕迹呢?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声,父亲带着满身机油味撞进来:“厂里机器故障,我……”他后颈的汗渍在日光灯下泛着灰白的光,我抓起书包冲出门,那句“反正你们从来都不在乎”被防盗门撞碎在楼道里。
父亲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而我却选择了逃避,不愿面对这个家的冷漠与疏远。楼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仿佛是我内心愤怒和委屈的呐喊。
当晚的礼堂座无虚席。当班主任第三次念到“阿诗家长”时,后排传来细碎的嗤笑。我盯着鞋尖上崩开的线头,听见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比掌声更响亮。散场时周浩凑过来:“你爸妈该不会离婚了吧?”他指尖转着的篮球突然爆开,在惊呼声中滚向走廊尽头——那是我第一次在校园里动手打人。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在周浩的话语中爆发了出来。我无法忍受他的嘲笑和质疑,仿佛我的家庭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我的拳头挥了出去,心中却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记得那天,当教务处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母亲踩着高跟鞋冲进来时,我正用纸巾堵住周浩鼻孔里渗出的血。她镶着碎钻的指甲戳在我额头上:“阿诗你疯了?”教务处主任的茶杯盖在桌面弹跳着,父亲沾着黑色油污的手慌忙按住我肩膀,被我侧身躲开。
母亲的愤怒和不解,让我感到更加的无助,她似乎只看到了我犯错的表面,却从未试图去理解我内心的痛苦。而父亲那带着油污的手,想要安抚我,却被我无情地拒绝,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
“你们不如直接给我办转学。”我撕开创可贴按在周浩颧骨上,“反正这个家有没有我都一样。”母亲的手包砸在金属垃圾桶上的声响,比我摔门时的动静更刺耳。
我不顾一切地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心中充满了绝望。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在乎我的感受。
那夜我蜷缩在24小时便利店的落地窗前,看霓虹灯把雨丝染成彩色玻璃。父亲找到我时雨已经停了,他工作服上的反光条在路灯下明明灭灭:“你妈急性胃炎送医院了。”我数着他球鞋上开裂的纹路,突然发现他左脚鞋带是用电工胶布缠着的。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却不及我内心的寒冷。父亲的出现让我有些意外,可当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我的心还是猛地一紧。看着父亲那狼狈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
医院里,监护仪在病房里规律地鸣响,母亲手背上的留置针泛着青紫。我盯着点滴管里坠落的水珠,听见父亲在门外压低声音打电话:“对,那台数控机床我明天就去……”他转身时撞上我的目光,慌忙把扳手塞回工具包的动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感到压抑。父亲为了这个家,不辞辛劳地奔波,可我却从未真正理解过他的付出。
“你们厂不是倒闭了?”我盯着他袖口的破洞。父亲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又塞回去:“临时工……也能接些维修的活。”他染黑的发根处窜出刺眼的白,让我想起被大雪覆盖的煤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父亲的艰辛。他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只为了这个家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我开始在凌晨4点听见厨房响动。透过门缝,看见父亲就着冰箱灯光的背影——他正把母亲的中药灌进保温杯,案板上摊着写满注意事项的便笺纸,最上面压着我的鲜奶盒。
那些日子里,父亲默默地为这个家付出着,他的爱虽然沉默,却如同一股暖流,慢慢融化着我心中的坚冰。
之后某一天,“市美术大赛初选通过了。”当我把通知单放在药碗旁时,母亲正在核对护工资格证考试题。她睫毛颤动了一下:“这周末让你爸……”钢笔尖突然在纸上洇开墨团,我抓起背包冷笑:“不用了,反正你们觉得画画没出息。”
我渴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鼓励,可心中的成见却让我无法相信,他们会真正在乎我的梦想。
画室里的松节油气味熏得人眼眶发酸。我疯狂地往画布上堆砌冷色调,直到管理员来催锁门。街角路灯下蜷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怀里抱着保温桶,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他递来饭盒时,我触到他掌心层层叠叠的创可贴。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父亲的身影让我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他手中的保温桶,仿佛承载着他对我深深的爱。
“你妈报的护工班今天结业了。”他低头摆弄着扳手上的油渍,“她说等拿了证,就换份不用加班的工作。”夜风掀起他起球的毛衣下摆,露出腰间缠着的护腰带。
我这才明白,父母都在为这个家努力着,他们也在试图改变,只是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没有看到他们的付出。
多年后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母亲穿着崭新的浅蓝色护工服在玄关徘徊。已入职三年的我把热好的中药塞进她提包:“别又把病人名字记混了。”她指尖划过我手背的冻疮,突然转身从衣柜深处捧出个铁盒:“阿诗,其实,我……”
褪色的素描纸上,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在旋转木马前大笑。二十年前的笔迹略显模糊:“阿诗第一次去游乐园”。“你爸修了三个月自行车……”母亲哽咽着抚过卷边的画纸,我这才发现每幅画右下角都标着日期——正是他们最常加班的那些日子。
看着那些画,我泪如雨下。原来,父母一直都在默默地记录着我的成长,他们的爱从未缺席,只是被生活的忙碌所掩盖。
又一个决赛日。那天飘着细雨。我站在美术馆廊柱下,看父亲笨拙地调整西装袖扣,母亲正踮脚为他整理歪斜的领带。他们交握的手上贴着同款膏药,在镁光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家的意义。我们曾在生活的漩涡中迷失,彼此伤害,却又在困境中相互支撑,共同寻找着爱的方向。
不久,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段文字:我们总以为亲子关系是藤蔓依附着大树生长,却忘了最坚韧的联结往往是两株伤痕累累的树在风雪中相互支撑。那些扎向彼此的尖刺,有时不过是渴望温暖的枝丫找错了方向。真正的亲情,从不是单方面的修剪与规训,而是在暴露出脆弱根系时,仍愿意用新生的嫩芽包裹住对方的伤疤。
是的,就像父亲工具包里带着体温的扳手,母亲护工服口袋里的冻疮膏,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最终都化在滋养裂痕的春雨里。原来爱与理解,才是穿透代际坚冰最温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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