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博

沿途是枯荣交替的原上草，尘土伴着从山脊上投射下来的晨光活跃起来，这便是亚欧大陆性气候在内蒙古秋季的典型开端。穿越银巴古道，沿山公路蜿蜒于重峦叠嶂的贺兰山脉间，一路曲径通幽，直至尽头才豁然开朗。巨大的针叶落叶混交原始森林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山坡之上，秋的气息尚未让这里层林尽染。古老的寒带针叶林保持着黛绿，落叶的新疆杨金色的树叶在林间闪烁，仿佛蕴着阳光。一泓清水跌入山涧，刹那间，错觉油然而生，仿若时光倒转，林木抽芽，草长莺飞，宛如阳春的江南。当塞外的雄浑与江南的温婉杂糅在一起，这美好的画卷便在眼前尽情舒展。

站在峻峭的崖边，我想起《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开篇的场景：透过树荫，斑驳的阳光挥洒下来，旗队长施季里茨在林间望着列队飞翔、悠然而过的雁群，久久没有回过神。

回忆着这些，我拾级而上，听见白桦沙沙作响。一些白桦树上镌刻着未知的名字，靠上去，便有树叶翩然落下，到底是金秋时节了啊。塞外的秋天是美丽的，想起以往每年都在北方最多彩的季节离开，那种不舍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心头。

我出生在乌海市海南区公乌素镇，这个坐落在鄂托克草原边缘的小镇，在蒙语中的意思是“有井的地方”。它处于鸿雁南飞迁徙路线的必经之地，每到秋末冬初之际，从西伯利亚启航的它们总是排列成行，翱翔在暮色苍茫、雾霭朦胧之中，鸣声噫噫，掠过天空，振翅不息。不曾忘记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时的我，逆着风奔跑追逐雁群，呼喊着，从裸露的土地上拾起石头，抛向天空，梦想有朝一日可以随着雁阵展翅飞翔，遨游于苍穹之间……

童年时，镇工会大院的东南一隅有小店一家。凛冽寒风从高原拂过，铜火锅总会在炭火上鼎沸着。桌子上罗列着宽粉、红薯、生菜和带着酒红血丝的牛羊肉卷等。在那艰苦的年代，每一次小酌都胜过春节。矿工们黑黝黝的面庞在泛着蜡黄的灯光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推杯换盏，诉说着一天的喜怒哀乐和奇闻轶事。食物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故乡的记忆就这样在心间永恒地镌刻下来。

在我还未念书的时候，有一次自己乘人不备，从邻家食堂的鱼缸中捞出一条黑色鲤鱼，用衣服裹着，趁着夜色跑出去。等它窒息在空气中，在街角点燃一堆垃圾，用木棍从鱼嘴中穿过，挑着就在火上烧烤。直到火焰燃尽，鱼鳞熏得发黑，鱼肉只是表面熟了。我认真地咬下一口，又苦又涩，便扔掉了鱼肉，扬长而去。

童年往事仍记忆犹新，能准确记录下这些上学之前的行为，已是在我大学毕业后。然而现在的我，却再也无法做出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脑中还留存着那些往事，历久弥新。

惊觉时光如梭，工作已满一年。这个让我数千次憧憬未来的工作，也几乎给了我与之等量齐观的失望，让我悲伤彷徨。期望未来心境不再似这秋千般摇摆于两极，望着绵延的群山起起伏伏，挥挥手，罢了。

欢欣的是八月上旬，兄弟葛旺从江苏远道而来，那个亭台阁榭、吴侬软语的烟雨江南仿佛在脑中昨日重现。我和朋友用最“内蒙古”的方式款待他，欢歌笑语，不醉不归，以此纪念我们共同在江南奋斗过的青春以及在华东大地上建立起的友谊。

带着葛旺兄徒步穿行在乌兰布和沙漠的那个夜晚，乌海湖畔惊涛拍岸，一只黑鸟伴着我们沉重的步伐盘旋悲鸣。星罗棋布的漠中泉滋养着乌兰布和沙漠边缘的自然生灵，我想起这里曾有狼狐出没。

我向葛旺兄要过他的皮带，拿在手中不停挥舞，发出皮革撕裂的声响，严肃地让他紧随我的步伐，不可有丝毫松懈。我们警惕地注视着四面八方。从小在荒野长大的我对自然有着预感，在荒郊野岭徒步行进是惊险的。

我告诉葛旺兄，如果遇险就立刻背靠着背一致对外，遇到狼或狐一定要死拼到底，因为在这片生命的禁区，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我问他要了一支烟，吞吐着烟雾绘声绘色地讲些段子，以求缓解野外暗夜带来的恐惧。走出沙漠边缘时，我们都累极了，坐在河岸的石头上半晌动弹不得。对他这个在水乡泽国长大的人来说，穿越三十余公里的沙漠地带，足能称得上是壮举。现在坦诚地说，那晚我也曾害怕极了，但是为了不渲染恐怖气氛，我终究没有表现出来。

遗憾的是在鄂尔多斯，农耕和游牧的碰撞已让我们失去了最美的草原。走在这被风沙侵蚀的草地上，我也常常不能释怀——终究未能为从南边远道而来的朋友在蒙西找到能媲美锡林郭勒和呼伦贝尔的天堂草原。不过这世上最珍贵的，正是那即将消失的，正如行走过的每一寸草地。

徜徉在秋日的阳光里，能沉淀思想、净化心灵。不知不觉又是夕阳西下，纵是这风景如画，也敌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返程途中，气温骤降，适才的阳光温热仿佛海市蜃楼，像极了春天的乍暖还寒。我孤独地站在寂寞的高速路里程碑旁，望着湛蓝的天空，想着这又是鸿雁南飞的季节，想起《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片尾音乐：

我请求你，暂时离开我吧。我忧伤的爱人，飞吧。穿过灰色的烟云，飞吧。飞回亲爱的故乡，我的彼岸。为何如此遥远，在远方若隐若现。我的彼岸，故乡的岸。亲爱的，何时我才能飞回你身旁，远方的故乡啊。细雨绵绵，河边的花园，红樱桃映红地面。此时此刻，仿佛重回童年，哪怕残雪未消，乍暖还寒。暴风、雨啊，尽情把我锤炼。我依然执着仰望天空，寻求答案……

雁子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