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父亲的墓碑前

2025年06月27日

刘朝侠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就像父亲站在我的对面。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又说不出。

1969年的夏天,我4岁,父亲带我到自留地里栽茄子苗和辣椒苗,那时茄子和辣椒的幼苗只有五六片小小的叶子,栽进地里,培好土,一株一株浇水。浇完水,父亲说:“幼苗太小,怕晒。如果中午太阳太毒,会晒死。摘些蓖麻叶给幼苗遮一下太阳,挺过两三天就能成活了。”父亲像呵护孩子一样细心地呵护秧苗,也像呵护秧苗一样细心地呵护孩子。

父亲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后来在鲁西南老家当中心校的校长,那时候的中心校校长管理着几个学校,犹如西南联大是三个大学组成。后来他被打成了右派,这导致家庭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困苦。因为这个原因,我从小埋头读书、写字、画画,在学习研究的道路上走得坚韧而顽强。

20世纪60年代物资匮乏、缺衣少粮,可父亲仍然想办法搜罗一些纸,供我写字画画。写字的纸是棕黑色的草纸,画画的纸是极薄的黄纸,那时的白纸是稀有而珍贵的。父亲还买了几分钱一包的染布颜料,给我做绘画颜料用。我还一度用胶泥水替代墨汁,在木板上练习毛笔字……在那艰难的时光里,父亲把我培养成了家乡远近闻名的小画家。我给亲戚乡邻们画的老虎、狮子、关公、赵云等用来镇宅辟邪的画,至今他们都津津乐道。

父亲由于体弱,务农便是一件困难的事,故父亲停止教学后,一度自学中医。那些中草药书,成了我看图识字,认识花草树木的读本。为了寻找生路,父亲还研究过《易经》和民间算卦的技能。六七岁时,我还给父亲画过算卦用的折页,这也是我比较早接触《易经》的一个机缘。但行医和占卜的路子,当时都走不通。

父亲为了避免孩子们受他的牵连,让我们一个个早早离开家乡,到遥远的边疆谋生。那时候上中学需要推荐。父亲说:“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上学的,文脉不能断。”为此,我11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

离开家乡,父亲每个月都给我写信,问询我的生活和学习。我住在大姐家,大姐像母亲一样照料我的生活,辅导我学习,鼓励我画画和写作。受父亲的牵连,大姐考上大学却无法圆梦,只好远走他乡。我初中一年级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1978年恢复高考,我还斗胆给中央美院招生办公室寄去自己的绘画作品,希望得到破格录取。这都是来自父亲的鼓励。

和父亲常年的书信来往,训练了我的文字表达能力,促进了我的写作。记得信的开头总是这么写“父母大人大鉴:来信收悉,内情尽知……”然后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现在工作中时兴微信通知,我总是回复“收悉”,就是少年时代和父亲书信来往形成的习惯。我出版《止堂谈艺》《之堂随笔》等书时,不止一位编辑说我的文字像民国时候的文风,这也是来自父亲的影响。

上大学的时候,为了在图书馆多读些书,几个假期没回家,父亲到学校看过我一次。当父亲领我到没人的地方,从内衣兜里掏出几十元钱,我流下了眼泪。父亲那时候还没平反,他的户口从农村迁到城里,失去了土地,没有工作,靠孩子们供养,省出这些钱太难了……

超出常人理解的是,父亲平反后得到一笔不小的安置费,这些钱父亲没给我们,全部分赠给了老家的乡亲。要知道,那时候我们也很穷。父亲一辈子没改掉“总想着帮助别人,先人后己”的“毛病”。

父亲知道什么最重要,他要求我们做学问,无论如何要有一技之长。总说钱财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莫名其妙地失去,只有学问和本领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等我有了孩子,他看重的仍然是孙子的学习。在孙子上小学的时候,他给小孙子买了一台电脑,那时候电脑很贵。

我自幼晚上十一二点睡觉,早晨五点起来读书,苦读不倦,是父亲给了我力量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可以说,就读书破万卷这事来说,我没有辜负父亲。

由于工作需要,在父亲晚年,我再一次离开父亲到异地工作,这使我没能好好陪伴他。但父亲拿起书来朗读的形象,始终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当时我对他读书吟诵的习惯很不理解,觉得默读就行了,吟诵影响别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传统读书的方式,尤其是读诗词,是逐渐失传的传统吟诵。如今,我很遗憾没好好听他吟诵诗词。

父亲晚年眼睛不好,借助放大镜读书,把放大镜贴近眼睛,离书却很远。我反复试过,放大镜离书近些,眼睛离放大镜远些,才能看得真切。于是一遍遍纠正父亲使用放大镜的方法,但他总不改。我给爱人说:“父亲不会用放大镜。”父亲去世很久了,我自己到了花甲之年,也拿起了放大镜。这次像年轻时那样用放大镜,怎么也看不清小字。当我把眼睛贴近放大镜,放大镜与要看的小字离远一点时,忽然看清了上面的文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使用放大镜的方法是对的。但他那时什么也没说,更没怪罪我。

我和父亲都爱读书,但拙于生计,不擅长周旋,所以生活总是陷入困顿,这几乎是知识分子的宿命。父亲晚年旧房被拆,拆迁款很少,无法重购新房,让他很不满意。我们也在买房还贷中,没有力量给父亲买房子。父亲晚年寄住在外甥女家,到死没等来自己的房子。

2006年4月父亲病重,我请假回去看望父亲,父亲说:“忠孝不能两全,以工作为重。你刚调到新单位,任务重,回去吧,把工作做好,我没事。”

我回单位不几天,父亲就去世了。

回家奔丧,办理父亲的丧事,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么多人前来吊唁。我心里明白,父亲虽然是右派平反又到异地的人,但他的善良和乐于助人,在不知不觉中凝聚了那么多善良人的心。他做过的许多善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我深感歉疚。父亲生前,我未能在他最后日子里尽孝。虽说,父亲希望我努力的我努力了,父亲希望我过上随心顺意的生活,却未能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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