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1日
李光禄
乌海的日头正烈,青山市场的古玩摊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忽然有人喊:“听!知了!”那声线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五十余年的光阴。我僵在原地,蝉鸣从嘈杂的人声里钻出来,一声声连绵不断,分明是苏北老家“姐了”的调子——不似江南蝉鸣的清越,带着麦田间蒸腾的暑气,粗粝里裹着股执拗的热。
记忆里的蝉鸣总与麦收绑在一起。苏北的6月,麦浪翻成金涛,热风裹着麦芒扫过脸颊,空气里飘着新麦的甜香。我们这些光着屁股的孩子,脚丫踩在晒得发烫的田埂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柳树枝头。书包里藏着麦粒,走到老柳树下便围坐成圈,把麦粒塞进嘴里使劲嚼。口水混着淀粉渐渐凝成乳白的团,用麻子叶裹了,塞进胳肢窝焐着,体温焐透的面筋泛着微光,黏得能粘住飞过的蜻蜓。
高粱秸早被削得溜尖,面筋往顶端一粘,便是捕蝉的神器。屏住气举着杆子凑过去,眼看那褐绿色的虫儿正振翅高歌,手腕轻轻一挑,“姐了”便扑腾着被粘住。有时运气好,一中午能粘十几只,回家往灶膛的草木灰里一埋。灰堆里噼啪响着,不时闪着火花,渐渐透出焦香,扒开灰掏出黑乎乎的虫儿,拍打掉灰尘,掐掉头一咬,那股子混着草木灰的鲜嫩,是此后山珍海味都比不了的美味。
1971年的秋天,火车碾过黄土高原的沟壑,把我带到伊克昭盟的沙漠里。海勃湾的风裹着沙粒,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这里的夏天没有麦浪,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丘和稀稀疏疏的柳树。整个夏天,我坐在沙丘上望柳树,枝头始终空荡荡的,胳肢窝再也没焐过面筋,灶膛边的灰堆永远只有冰冷的死寂。后来才知道,蝉是恋水的生灵,沙漠的干旱里,连它们的影子都养不住。
往后的年月,我在内蒙古看了五十次草枯草荣。沙漠渐渐退成远方的轮廓,乌海的树多了起来,却始终没等来一声蝉鸣。有时读到骆宾王“西陆蝉声唱”时,总会想起老家的柳树林,蝉鸣密得像张网,连午后的打盹都浸在那片喧闹里。古人说蝉“居高声自远”,可在我记忆里,它们从不是什么高洁的隐士,是跟麦香、汗味、草木灰混在一起的,带着烟火气的乡邻。
今年内蒙古的雨格外多。草原绿得淌油,连乌海的山坡都冒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花。那日在古玩市场,蝉鸣突然撞进耳朵时,我竟像个孩子似的红了眼眶。循着声音找去,老槐树上伏着只蝉,翅膀在阳光下透亮,正扯着嗓子唱得欢。周围有人说:“稀罕,沙漠里竟有这东西。”我却听出了麦收时节的热,听出了麻子叶的清苦,听出了草木灰里那口烫嘴的香。
风从市场那头吹来,带着新翻泥土的湿意。蝉鸣还在继续,像条无形的线,一头拴着1971年离开的苏北老院,一头系着此刻乌海的老槐树。原来有些声音从不会真正消失,它藏在岁月褶皱里,等一场足够丰沛的雨,便会顺着时光的缝隙,悄悄爬回来,告诉你:无论走多远,故乡的夏天,永远在蝉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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